北宋宣和七年的风带着铁锈味。
杨从善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跟着难民潮往北挪草鞋底磨出个洞脚趾头戳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疼得发麻。
他原是汴京的文墨小吏金兵破关时连家都没顾上回就被裹挟进逃亡的人流。
这日摸到燕山府城门金兵的狼牙棒砸在地上“邦邦”响搜身的兵卒把他布囊里的铜板都抖落出来才骂骂咧咧放他进城。
暮色里西街“醉归楼”的破幌子晃得像招魂幡杨从善吸了吸鼻子——酸酒气混着汗臭倒比外头的腥风顺眼些。
跑堂的疤脸小伙瞅他衣裳破旧却有股文气指了指二楼:“客官楼上有闲座。
”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杨从善扶着栏板往上挪二楼粉壁上密密麻麻的题字撞进眼帘——乱世里这面墙成了天涯沦落人的树洞有人写“国破山河碎”有人题“断肠人在燕山”。
正看得心酸一行娟秀字迹突然揪住他的眼: 《鹧鸪天·寄良人》 乱解离亭落日残虏尘吹断雁书寒。
颈间帛裹相思血鬓上霜凝别后颜。
魂杳杳路漫漫几回梦里共凭栏。
韩家宅外东风老谁把春衫补旧欢? 杨从善手猛地一抖酒盏差点摔落——这字!这词!分明是表嫂王氏的笔迹!他踉跄半步抓住擦桌子的跑堂:“方才题这词的妇人往哪去了?” 跑堂眨眨眼:“半个时辰前几个娘子来吃酒领头的穿紫衣颈上裹白帛说是受风了。
往西街韩家大宅去了!” 杨从善冲下楼铜板撒了一路。
西街的风卷着沙尘扑脸远远瞧见紫衣身影颈间白帛在暮色里晃得刺眼——正是王氏! “表嫂!”他边跑边喊声音带着哭腔。
紫衣妇人猛地回头月色下脸白得像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朝他使个眼色加快脚步往朱漆剥落的大宅门去。
门匾上“韩国夫人第”的金漆残光映得人心里发寒。
进了门蒿草齐膝深风卷枯叶打旋儿。
同行妇人各自回厢房只剩王氏和杨从善立在廊下。
王氏揭开帛巾一角一道狰狞疤痕从颈侧蜿蜒而下——分明是自刎的痕迹! “那年在淮泗我们逃难被金兵掳去……”王氏声音发颤帛巾随着抽泣轻轻晃“撒八太尉逼我从他我摸了把剪刀往脖子扎……再醒来已在韩国夫人宅里。
她可怜我节烈留我侍奉。
”她望着堂屋供的画像画中妇人高鼻深目是金国人打扮“师厚呢?他可还好?” 杨从善攥紧半块玉佩:“表兄往江南去了我这就寻他!”话音未落厢房传来脚步声王氏忙转身:“韩国夫人的丫鬟来了你快些走!这宅子夜里闹鬼莫要再来。
” 三日后杨从善在健康驿馆寻到韩师厚。
两人抱头痛哭韩师厚头发白了大半瘦得只剩副骨架:“贤弟你竟还活着……可曾见过你表嫂?” 杨从善掏出玉佩韩师厚脸刷地变白:“这……这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那年淮泗被掳我亲眼见她举刀自刎血溅了我满身……她早已不在人世!” 杨从善急得跺脚将酒楼题壁、追踪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又掏出词笺:“这字你总认得吧?” 韩师厚接过词笺手颤抖得厉害看了许久突然号啕大哭:“是她的字!可她既活着为何不来寻我?” 两人雇车昼夜兼程回燕山韩家宅大门紧闭蒿草比人还高。
隔壁老妇拄拐出来:“你们寻意娘?她早死了。
去年韩国夫人殁了意娘殉主骨灰埋在宅后。
” 翻墙进宅堂屋供桌上韩国夫人画像端坐着旁侧小像穿紫衣颈间帛巾半掩——眉眼竟与王氏分毫不差!韩师厚扑到画像前泣不成声:“娘子你当真去了?”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摇曳画像上的紫衣仿佛动了动。
恍惚间王氏从画里走出:“师厚我虽身死魂魄困在此处。
你若念旧情便将我骨灰带回江南。
” 韩师厚磕头道:“娘子放心!我定将你带回今生不再续弦!” 供桌下的地砖松动露出个青花瓷罐罐口封着黄纸泛着青光。
韩师厚抱着瓷罐泪水打湿纸封:“娘子我们回家……” 回到建康韩师厚在城外桃花庵旁葬了青花瓷罐立碑“亡妻王氏之墓”。
头半年他每旬日便备香烛酒食去墓前哭诉相思。
邻里都说韩家相公重情可惜娘子福薄。
日子久了家里没个主母乱成一团。
韩师厚文弱寒冬连件厚棉衣都没人缝补。
族里婶子劝:“师厚逝者已矣总得为自己打算。
” 韩师厚起初不应夜里独守空房听更漏声想起王氏的温柔再看镜中狼狈样终于松口。
媒婆说合邻村李氏年方二十手脚勤快。
新婚那日韩师厚站在洞房外手搭门环迟迟不敢推。
李氏掀盖头:“相公不必愧疚我知道你念着亡妻。
往后好好过日子。
”韩师厚抱了抱李氏——这温暖身子比冷冰冰的墓碑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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